霽 喬 喬 著
吵雜如市場、熱哄哄似茶樓的氣氛,在一剎那之間凝住了。她,一手握著粉筆,一手握著拳頭,雙肩不住地顫抖著。由發燙赤紅轉為蒼白冰冷的臉,寫著憤怒、愕然、失望;不知過了多久,她舉起手來,往黑板才寫了一個字,一股浪濤似的熱流,從內心的最深處排山倒海而來,她,忍住不讓它們宣洩,頹然地丟下筆,昂著頭、直著脖子地走了出來。
「為什麼?為什麼要如此傷害我?為什麼?」
霹靂巨響、萬箭穿心般的迴旋著。她,好累好累哦!就在此時,訓導主任迎面而來,她彷彿看到了救星,卻又好似看見仇人般地向他咆哮著:
「我不教了!」
在暮春清冷的晨靄裡,那發出肺腑、又摻雜著絕望的聲音,著實令在場的同仁嚇了一大跳。
「啪!」
書本被狠狠地甩在桌面上,成堆的作業發出刺眼的鋒芒,射向她、揶揄著她。無限的委屈,無限的氣餒,迸化成兩道瀑布,滾滾而下。
* * *
頂著一頭毛毛春雨,傘也不撐,漫無目標地,她踱回了宿舍,望著該是許許多多同年齡女孩擺化妝品的妝台,橫躺直臥的全是一些書籍:心理學的、教育類的、國學叢書、文藝刊物等等,床頭的架子,更是疊到屋簷的參考書。望著望著,再想起這許多書是為他們而買,突然,滿腹的辛酸與感慨,昇華成一陣陣毫無意義的心餘力絀之感! 難道近一年來的努力和付出、自己剖肝掏肺的心血,就這樣浪費掉了?難道殷勤的耕耘,就沒有收穫?難道她的這一片心意,就沒有人能體會?難道-----------?
她不是他們的導師,卻因為是隔壁班,教的又是一個星期比它們導師還多課的國文,也是個性使然,也是一種使命感,更是一種挑戰性,她,接下了別人眼中的「牛頭班」,全是男生的放牛班!
他們說:他們不是來學校念書的,是「父母逼的」、是「大家來,所以我也來」、是「在家很無聊」、是「反正被編到這班來,念什麼書?」、是「------------」,一大堆的理由,總歸出一個結論:不唸書!
上課時,有一半精神體力花在管理秩序上;吵鬧喧嘩,追逐嬉戲,有蓄意取鬧老師的、有吃小點心的、有梳梳被禁了七、八年,終於可以留長的頭髮,有換上尖頭的皮鞋,甚至有趁老師板書就溜出教室者;分數是無關痛癢的,段考期間是他們求之不得的大好假期,答案卷上只要寫上姓名、座號,選擇題就『2143--------』、『3124------』地寫好,其他的是什麼大題,或是作答是用『 abcd』的,一切「免管」,管他零分、個位數,分數算什麼?不能吃,也不能用!
她,總要自己吃飽、睡飽,然後才去「奮戰」。一堂課,不知要調停幾次戰火。起初是用勸的,苦口婆心地開導,接著用冷嘲熱諷的,再接著用罵的,甚至不打人的她,也學會用棍子。有次,再打得腰酸背痛之際,見他們無動於衷,依舊面帶笑容,只好自我解嘲地說:
「今天世界上有項破紀錄的事,你們知道嗎?」
「什麼事?」全班瞪大眼睛看她。
「就是老師有生以來,打人打得破紀錄!」言畢,留下一室的譁然。
她曾為一切教育理論、方法的不能生效,而懷疑自己的能力。但,她並不灰心,在督導自己班早晚自息時,「順便」之餘,總不忘看看他們,叮嚀打開書來看,提醒該日的測驗範圍。在一陣好長的摸索中,在千誘萬導的「講故事」獎勵下,在課文講授力求淺顯易懂、變化多端下,秩序略見好轉,在「國文最好拿分」,在縮小試題的小小考,在指定小範圍的測驗中,逐漸看出了興趣者和分數的上揚。她更抓住每一個鼓勵他們的機會,口頭上的、書面上的,尤其是在密密麻麻的批改作文裡,更不忘隨機鼓勵。 她自認在教學上沒有什麼特殊本領,只是付出更多的愛心與耐心,對他們衝滿了信心,給他們公平的待遇和他們應得的尊重,期許他們成為有用之材,指引他們在升學就業的徬徨歧途中,走出自己的一條路來!
她,從未想過他們的回報。值得欣慰的,不僅是因為有數位同學的開竅,成績的進步,更因為走在校園裡,到處可以聽到他們發自內心的「老師好!」甚至有故意跑到她跟前叫聲:「老師,您好!」
當然,也不是從此就風平浪靜的,吵鬧者照常有,瞌睡者照常有,吃的、喝的照常有。但是,可感覺出她勸導有效程度來。她本以為就可以如此度過這難得的「師生緣」!卻不料,竟發生早上這件事來。
像往常一樣的,鐘聲響完,她就踩著輕快腳步邁進,才走到長廊,就聽見室內一片喧囂,一腳剛踏進教室,只見一個足球往前,不偏不倚打在前排小個子的頭頂上,緊接著一陣譁笑。在數遍質問主謀下,才見一個高個兒、弔兒郎當的臉孔,叫著:「我只是打球而已」的理直氣壯聲下,更激怒了她,拿起鞭子,對準了請了好幾次才伸出的大手,狠狠地敲了兩下,一邊說:「教室裡可以打球嗎?」接著正準備對全班作精神訓話時,只見那受罰者,驀然一轉身,又跨進到她眼前,比站在講台上的她還高的臉孔,充滿了惡毒、氣憤,一付要打人的模樣,對她吼道:
「我高興打就打!」
「嘟!嘟!」
曾幾何時了?有人來敲門,她匆匆對著鏡子,擦乾了眼眶裡不成行的眼淚,打開門,只見班長帶著一個低著頭的高個兒,兩人怯生生說道:
「老師,請您原諒!」
她一聽,莫名之火油然而起,門一關,留下一句:
「我不是你們的老師!」
* * *
第二天,要去上那逃避不了的課程時,怎麼樣也無法展開笑意。她,感到自己似機器人般的教課,課本上該講的,沒有遺漏一個字、一個音的講解,沒有感情的聲音,沒有表情的臉孔;而室內,不知是少了那幾個頑逆不馴者的原因否?鴉雀無聲,一片肅靜,那個肇事者,也不見蹤影。破天荒的,每人全都帶齊了課本、筆記,拿著筆,煞又介事的聽課,連那位一堂課不知要鬧幾次無惡意搗蛋的低能者,也不知是真抄?還是假寫地裝模作樣塗塗畫畫的?想著從前,哪一堂課不是為了維持秩序而精疲力盡、聲音沙啞地走出教室?眼前的「成就」,不正是一種慶幸嗎?
然而,她卻不願意,也真的是無法笑出來。
在不必管秩序的教課中,預定的進度,竟然提早了好幾分鐘上玩了,她沒心情再上,他們也一個個低著頭作看書狀,沉靜的室內,突然楊起一陣騷動,一位常常故意跑來問候老師好的,抬起惺惺忪忪的睡眼,舉手說:
「老師,我們今天很乖,您講個故事來聽,好嗎?」
全班幾乎在最後一個字的同時,都抬起黑白分明的眸子望著她,那裡面有懇求、有畏怯、有期望、有天真、有包涵--------,她,一下子怔呆了,站在台上好久都講不出話來。好像是下課鈴響,又好像是識趣的班長,看到老師的欲言又止,立即的起立敬禮,但是,真正使她清醒下來的,是桌上那封好友的來信,一開頭就寫著:
「喂!你為故鄉奉獻得夠了吧?你說不是鄉下的金門需要你,我說不是都市的台北更需要你。來吧!帶著你的愛和熱來吧!-----------」
* * *
一連好幾天,雖然她強迫自己埋首作業之中,忙碌於學生課堂上,卻是無法抑制心中那股塵封已久的念頭:
-------走吧!走吧!
-------既然不成問題,為何不走呢?
-------台北市呢,有多少人夢寐以求哩!
-------快呀,回信吧! 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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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一陣陣急速翻轉的思緒中,另一種仰頭需求的眼神,卻又時時纏繞著她。那種摸不著,見不到的情感,絲絲扣著她、牽絆著她。
-------我錯了嗎?我的做法對嗎?
-------難道就此放棄嗎?
-------這不就是收穫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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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日,在宿舍裡,在百般莫解中,翻翻學生寄來的卡片,無意中,看見一張卡片,鉛字大大地寫著:
「您不只教給我們智慧,也教給我們愛。 謝謝您,老師」
是呀!那點點滴滴的愛,就因此消失了嗎?她甩甩頭,隨手鎖住了一屋子的思慮,才發現校園是靜悄悄的。哦,放學了,都六點了。她,毫不考慮地向餐廳走去,在必經的途中,只見操場上,尚有學生在打籃球,見她來了,驚慌失措地站立一旁。怎麼?是他們!包括那位受罰者。正當她想轉頭,裝作沒有看見地走過的一霎那,她也看見他們的猶豫,彼此看來看去,突然,他們很有默契地扯直喉嚨,大聲叫著:
「老師好!」
她,直覺反應先是點了點頭,然後她笑了,輕輕的笑了,他們更是釋懷的開心大笑。把那個籃球丟了個半天高的。 她,猛一抬頭,咦?什麼時候春雨停了?看啊!西天一抹彩霞,紅的、黃的、青的-------,襯得滿天艷亮的,好美好美哦!
「啊!明天一定是個好天氣!」她微笑地告訴自己。更提醒自己:
「吃飽了馬上回信去!」
『備註:本文於76年11月獲金門地區第一屆文藝金像獎散文組佳作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