書桌的傳承
此次春節返回金門，大掃除時，下定決心，鼓足了勇氣，將被天公金、壽金、福金、大箔金------堆滿的大書桌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，終於清了出來。從客廳角落再移回書房裡，越發顯得書桌的大器！傳統兩個抽屜的書桌，立在一旁，更顯得小巫見大巫了！
已有七、八年了，從先父過世後，太多的懷念，太多的悲痛，使我一直不願意、也不敢再使用這張大書桌！就這樣，大書桌被冷落了！尤其是我遷居台北後，偶而返回金門，更是不忍走向桌前，就任其孤寂在日復一日的淡漠中！以至於後來婆婆為了方便，就開始擺放其生命中最偉大的事物------拜拜用品，從一、兩件，到堆得滿山滿谷，我亦不願意去面對。今日大肆整理後，如釋重負，內心更興起安然無愧之感！
幾乎是小書桌的兩倍大。長約有 一百三十公分 ，寬有 七十五公分 左右，高約 八十五公分 ，正面有個抽屜，擺腳的兩旁，一邊上下排列四個小抽屜，一邊是一大、一小的抽屜，暗棗紅色的偌大桌面，顏色與我記憶中一模一樣；也不知當初是用什麼木頭裁製成的，居然歷經六、七十年，絲毫無損地風華依舊！只有拉開抽屜的小木柄，彩漆斑駁，抽屜上的鑰匙孔生銹外，跟那些年，先父埋首批公文的景況，幾無兩樣！在金門午後溫煦冬陽的照射下，更見出大書桌生命的任性與堅忍！
「爸爸，請原諒女兒！」這些年來，情感淹沒了思緒，竟忘了當年父親教導女兒之深遠用心！更遺忘了書桌背後裡所涵蓄的意義！
這張大書桌的來源，有撼動人心的故事。
先父滿週歲多，先祖父就因病逝世了。留下的是二十多歲的先祖母、及大先父兩歲的姑媽，在民國二十年左右，真是問天天不應！呼地地不靈！一堆親友力勸先祖母再嫁，才能養活一雙兒女。但先祖母堅毅地拒絕，認為靠人不如靠自己！就這樣上山種田、栽菜砍柴，下海養殖海蚵批賣，拉拔姑媽、先父長大。先祖母更具有獨到眼光，堅持：想出人頭地，就一定要讀書，再怎麼窮苦，也要把學業完成。先父說有好幾次不忍先祖母之辛勞，曾有輟學之念頭，族中長輩更有極力慫恿者，都在先祖母的堅拒下作罷！甚至為了讓先父有張書桌可用，獨排眾議，不顧同宗長老的出力阻撓，更嚐遍村人譏諷揶揄，而先祖母，毅然決然將一頭牛賣了，請村莊裡有名的師傅，從大陸買來材料，費了好幾個月，才完成了這張書桌！先父每言及此事，總是充滿濃濃鼻音說：
「在當年，賣一頭牛，是要命的事哦！」
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從小，都將先祖母奉為英雄般的崇敬的原因！
「對事物的看法，只要是對的，就堅持到底，不必在乎別人的冷言冷語，否則什麼事都做不成！」
先父剛毅的個性，遇事果斷的裁決，就是受先祖母的影響，一直到我們這一代！
就這樣，此張書桌，陪伴先父從學生，到國小教師、國小校長，一路相伴，不離不棄。
猶記得我們小時候，常常踩著矮板凳，半趴在大書桌旁，觀看先父批閱公文；先祖母、先母也坐在一邊，傾聽先父講述事情，偶而穿插一些小意見；先父極有耐性，常常用一些平易近人的道理，為先祖母、先母解說不懂的事物；更常見的是我們邊嘻戲笑鬧，邊吱吱喳喳開講我們班上發生的「大事」！講到好玩事情，先母邊打毛衣或縫衣服，邊抬頭和先父發出會心一笑，那場景依稀眼前！
更重要的，每晚我們寫完功課，必須拿給先父過目，在大書桌旁，先父一邊糾正我們的錯誤，一邊不忘讚美；有時會依功課內容，再多引申發揮，講解一些成語故事、歷史淵源、偉人事蹟。總在不經意之間，觸發我們做人做事的道理。有時先父因事外出，先祖母會來個話說從前，現現一些聽來的椑官野史，先母愛看戲曲，用傳統戲曲的故事，啟發我們許多人生的道理。常常“演戲的”都如此說，唬得我們目瞪口呆的！
啊！那段歲月，那股溫馨，那種種教誨，那-----，就如大書桌一樣，深深烙印在我們的心田！
尤其我身為長女，而家中多年無男孩(大弟與我差距十二歲)，先父對我的期望非常高，甚至將我視為長男般地指導與期許！無論學業、才藝，均要求我盡最大能力去開拓自我。如果獎狀是一種肯定，那光是小學的，我就有一大疊。就讀先父任教的校園及社區中，「校長的女兒」是出了名的，走到哪，老遠就聽到：「校長的女兒來了！」直到因搬家，轉到離家近的小學，此名號才消散。
就因為這層期望，在先父因健康因素、提早退休、舉家遷台時，將大書桌贈送給因工作關係，而獨留金門的我，欣喜若狂的我，如獲至寶，每晚在大書桌前，看書、閱報、寫作，倍感溫暖！好似家人依然陪伴在旁；往昔先祖母、先父、先母言猶在耳，聲聲叮嚀，渡我多少個淒風苦雨的日子！
之後，我結婚生子，和兒子們亦是大書桌伴著小書桌，大手攜著小手，走過日日月月。兒子們也都非常爭氣，一路順遂考上眾所矚目的大學、研究所，也找到滿意的工作。雖然在民國八十多年，我們因遷台，而離開大書桌，但大書桌的象徵精神，就如此代代相傳！
如果，我能有一絲絲的成就，在工作崗位上，有一毫毫的作為，我都要感謝這張大書桌！有大書桌相伴的諄諄教誨，有先祖母堅毅的觸發，有先父剛正不阿的指引，有先母慈藹的誘導，使我在人生旅途中，歷經大風大浪而不懼。風雨打不倒我的信心，挫敗摧不折我的毅力！
爾今爾後，向前行，也無風雨也無晴！
(後記:年初下筆於金門,完成卻在台北,投稿某報,不被編輯採用,也曾小小因此受挫,把此文冰封起來.五月溫馨的母親節在即,那股深沉的感情又點燃起來!何必在乎那外界的沽名釣譽呢!)
留言列表
